「回頭和關兆京說一聲,叫他看著安排吧!」他說,「不在你師父身邊也別短了孝敬,人走茶涼最沒意思。」
定宜啊了聲,心裡頓時難過起來。倘或他這兒沒下文倒罷了,誰知道情況急轉直下,失之交臂大概是世上最殘酷的事了吧。
「怎麼辦呢……」她吸溜了下鼻子,「剛才七爺發了話,讓我上他宅子里看地窖,我不願意,他就說了,不去賢親王府,那別的王府也不能待……這話我原沒想告訴您,可您現在點了頭,我倒覺得分外可惜了。」
弘策有些意外,弘韜脾氣怪誕,做事不按章程來,既然他發了話,那他這兒就不方便硬留了。
「這麼的也沒法兒。」他往後靠了靠,瞧他一臉失意,寬慰道,「北京的冬天冷,寧古塔比這兒冷上十倍。你沒經受過那樣的嚴寒,到了那裡再後悔就晚了,不去也好。」
「我不怕冷,就是想趁著年輕到處走走……一個人孤寂,跟著您一塊兒,也好有個依仗。」她很覺悵然,可事已至此,只怪自己運勢差,復沖他一笑道,「算了,我還是踏實幹我的劊子手吧。也不上賢王府搬花盆去,怕搬上了,一輩子就交代在那兒了。」
所以並不是急於擺脫現狀,只是因為年輕,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罷了。這樣也不錯,不過分執著,人才活得更輕鬆。這個話題繼續不下去,那就撇開聊聊別的吧!沐小樹是個有趣的人,雖對這事頗失望,嘴角卻總噙著笑,一肚子市井俚語,和他說話絕不會嫌沉悶。弘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開懷了,聽他說小時候的事,捉天牛、逮撈仔兒通體碧綠的蜻蜓,繪聲繪色,彷彿有畫面鋪陳在眼前似的。不曾留意時間,抬眼看時,已經離順天府衙門不遠了,忙收斂起了笑容,放下垂簾撫膝端坐。
府尹得了消息匆匆出來迎接,轎子還沒落地就麻利兒掃袖打了個千兒,上前來掀轎帘子,嘴裡熱鬧道:「王爺有示下,傳喚卑職過府就是了,何必太陽心裡專程跑一趟。」
「不是你跑就是我跑,總有一個人要受累。」弘策下了轎子,邊走邊道,「上回你命人送來的是畫押文書,固定的一套章程,看不出端倪。我今天是來查卷宗的,十二年前的舊案,筆錄口供翻找起來不易,且給你些時候,我就在這裡等著。」
順天府尹一迭聲道是,把人迎進了大堂。
後面的事與她無關了,定宜在門上躑躅了會兒,調頭問衙差,「十二年前的舊案?是誰的案子?」
「這可不知道。」衙差靠著門廊說,「老案子查起來不像新案,新案子哪塊地方出了亂子,咱們接了令就去逮人,經手的事兒還能知道個大概。老案子呢,沒人犯,全是紙上文章,用不著咱們,是筆帖式和師爺的差事,讓他們忙去吧!」
她心裡疑惑,十二年前能有幾起大案子,用得上王爺這麼急吼吼翻查?往她爹的案子上靠呢,又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兒。留份心掃聽,要是能近前伺候就好了,可惜衙門裡端茶送水有專門的人,她這兒挨不上。
自個兒琢磨,就在門房上轉圈兒,過一會兒看見夏至,拿稻草捆紮著一串螃蟹,這麼提溜著從外面進來了。門房掛鑰匙的地方有小鐵鉤,他把螃蟹掛那上邊,桌上茶壺端起來一隻一隻淋上水,怕蟹乾死,死了就不好吃了。
看大門的嘿了聲,「我剛晾的涼白開,給我澆螃蟹了!」
夏至搖搖壺,「這不是還剩點兒嘛,夠你喝的。」轉回頭看小樹,「今兒收工夠早的。」過去用肩頭頂她,撇嘴朝牆上示意,「日壇那兒的雜耍場上有人賣螃蟹,兩個大子兒一簍子,瞧瞧一個個肥的,蓋兒都頂開了。你不是說給師父打酒嗎,你看酒菜我都給預備上了。」
民間螃蟹不稀奇,溝田裡到處都是,個兒不是頂大,二兩撐破天,再大點兒送飯館宅門兒了。有錢人吃蟹使那個「蟹八件」,一點兒一點兒的,這兒捅那兒挑,像繡花似的;沒錢的呢,揭開蓋兒揪住兩邊腿,中間一折,頭一口就吃膏黃。牛嚼牡丹,下酒不錯。
定宜才想起來,摸摸後腦勺說:「我給忘了,回頭上家取葫蘆去。」
「您這一天忙的,就沒個拾閑兒的時候。」夏至嘆了口氣,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,「嚯,又上醇親王府去了?明白了,還傘是不是?您二位這一來一往的,真夠熱鬧的。」
他還沒感慨完呢,定宜拿起茶吊就出去了,原來是聽見木疙瘩敲桶的聲音,那是富戶人家行善,三伏天里舍冰水。
她一向勤快,衙門裡人都挺喜歡她的。像這種雞零狗碎的小活兒,那些捕快衙役不願意挪窩,都是她搶著干。冰水光打回來不算,她還給人倒好了一一分派,那些伸手笑就誇她,「還是咱們小樹懂事兒,年輕輕的就得活動筋骨,不能犯懶。像夏至似的,將來哪家姑娘願意過門當使喚丫頭呀。」
她給桌上茶碗倒好了水,兩個衙役等著接手呢,沒曾想她端起來往衙門裡去了,直走到東邊圍房前,關兆京和白師爺在那兒敘話呢。
「大總管,您喝水。」她遞上去,又把另一碗交給白師爺。回過頭看大堂里,窗上糊紙瞧不真周,只見幾雙皂靴往來,大約還沒忙完。她眨眨眼問,「王爺要的卷宗都調出來了?」
白師爺說:「沒呢,裡頭刑名師爺伺候,我是錢穀師爺,那些卷宗不歸我管。王爺辦案有外院陸大人,咱們哥兒倆就得閑兒了。平常忙當差,難得湊到一塊兒,」說著沖關兆京拱手,「上回小樹進王府求見是我給出的主意,事兒不上檯面,挺難為你的,還沒謝謝你呢。」
關兆京一擺手,「提這個就見外了,咱們是同鄉,按娘家輩分排起來我應該管你叫表叔,這點兒小忙,不值一說。況且這孩子機靈,他也沒說他師哥究竟犯了什麼事兒,我往裡頭一通傳,到後來才知道是那個。」
算使了回心眼兒,好在王爺不怪罪,有驚無險了。白師爺也笑,「這孩子挺不容易,沒爹媽,苦出身,有個師父師哥依靠著啊,就對人家掏心窩子。」
定宜給誇得不好意思,忙打岔問:「朝廷又要翻案子了?我聽說是十二年前的舊案,怎麼這會兒想起來拾掇了?」
「往年也是這樣。」關兆京說,「哪年沒有點動靜呢,人多主意多,今兒彈劾明兒議罪,哪天都不閑著。不能光吃飯不幹活呀,就跟人市上抬杠的一樣,東家雇你搬磚抬木頭,有人看著渾身使勁兒,沒人看著就偷奸耍滑。官場上求績效,翻的浪花兒大了皇上才能注意你,才有升官發財的機會。」
離她想知道的答案越來越近了,她沉住氣問:「十二年前有大案子嗎?我小時候在京里住過一陣子,沒聽說有江洋大盜進四九城啊。」
白師爺笑道:「十二年前你才六歲,多大點兒孩子,記得住什麼呀。要是江洋大盜,朝廷早就派兵圍剿乾淨了,還等到現在?是官場上的舊賬,都察院御史溫祿的案底兒,皇上的意思是審得不明白,下了道旨意重新給掏挖出來了。」
定宜一陣頭皮發麻,果然料得沒錯,是她爹的案子要重審了。事隔多年,突然提起來,簡直有點雲里霧裡。可如今對她來說一切都不重要,宅子賣了,家破人亡,就算翻案也彌補不了什麼。死了的人活不過來,然而流放的卻可以有一線生機,人犯免不得要提審進京,這麼一來不必她長途跋涉,就能見到幾個哥哥了。
心頭跳得突突的,她勻了口氣說:「溫祿我知道,我爹媽以前給他們家做過工。聽說他們家有三個小子,現今還在不在?要是在,可算得上人證了。!」
白師爺說,「都發配皇莊啦,這麼些年過去了,那地方氣候又不好,都是大家公子哥兒,只怕受不得苦,誰知道還在不在。」
「倒是。」她勉強笑了笑,「那咱們衙門要打發人上皇莊押解吧?什麼時候動身?」
關兆京抱著胳膊說:「用不著,王爺途徑那兒,順便就把事兒了了,押來押去的多費勁吶。」
都是官家人,案子又算不上絕密,說話用不著藏著掖著。裡頭行藏全問出來了,定宜更著急了,不能這麼含糊著,看來還是得隨行。十二爺這兒的路斷了,只有想辦法求七王爺,他也是派往寧古塔的欽差,反正他們哥兒倆在一塊兒,跟著誰都一樣。
可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,她拿什麼去說服人家,把她從花園調撥到侍衛處?他發話了,要做戈什哈容易,先得撂倒他兩員大將。定宜打量自己一眼,還不夠人塞牙縫的呢,硬碰硬肯定行不通。
那就只剩軟的了,溜須拍馬把人奉承好,興許人家一高興,答應帶上她了。
拿定了主意,那就打聽王爺的行蹤吧!七王爺其實是閑散親王,仗著他媽德妃的名頭掙了個爵位。有時候宗人府、內務府兩頭跑跑,掛個虛職,也算對得起那份俸祿。當然了,他就是什麼都不幹,也不會少他一個子兒,於是他的輪值有很大的調配空間。天兒太熱了不去、太冷了不去、下雨不去、颳風也不去,這麼算下來,一年到頭露面不過一兩個月時間。
職上可以不報到,有個地方卻非去不可。每天清早打完一套拳,換身衣裳就上風雅居喝茶用點心。那地方匯聚了很多愛鳥的旗下大爺,調理各式各樣的鳥兒,到一塊兒互相切磋、顯擺。七王爺也養了只鳥,是個百靈,初開嗓子的時候那聲口,極其難聽。後來慢慢引上道了,說給我學個老頭揉核桃,那鳥兒就咔哧咔哧的,學得一點兒不走樣;說給我叫一騾子吧,那百靈就嚎上了,拔著嗓子嗷嗷叫喚,能把在場的人都逗樂。七王爺在那種耗財的地方如魚得水,風雅居消磨半天,到了飯點兒也在那兒打發。吃飽喝足了,下半晌去梨園聽戲。什麼八角鼓、河南梆子,都不挑剔。興緻來了自己勾花臉,上台唱《二進宮》,底下還有專門負責叫好的人。
定宜花幾天摸准了王爺日程,像什麼時辰出門、什麼時辰用飯、什麼時辰上戲園子,她那兒都有一本賬。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吧,嘗試也就這麼一次,要是不成,和師父老老實實交個底,長白山這回是非去不可了。